第一章 风雨如晦-《川南侠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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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忠清清嗓子,发言了:“乡亲们呐,接上峰通知,要求我们赶在端午节前砍好百万码竹子,工期紧,北山竹子不够用,老爷命我们到南山砍伐,老爷说了,泥溪水涨,正好放排,谁要是有本事把竹排从泥溪河放出去,在玉屏渡靠岸,就给双倍工钱!要是放不出去,统统不许吃饭!来年的地租,再涨八厘!”

    七十多个佃户都喧哗起来,二十多个短工看了怪石嶙峋的溪谷也都纷纷咂舌,胡桂全等了一会,不耐烦起来,给胡忠使了眼色,胡忠拿着一根梨木棍,挨个挨个的敲打起来:“快点,快点,给我下水!”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大家跟着哄闹起来,个个撸起袖子,摩拳擦掌:“干什么打人!”,“从这里下水,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你们想造反吗?”胡忠气势汹汹地挥动着梨木棍,“耽误了工期,你们谁担待得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是老爷平日庇护着你们,你们何处安身?你们平日吃胡家的用胡家的,现在山上有难,你们便置身事外,试问知恩不报,岂是做人的道理?能下水的都下水,不能下水的把欠老爷的债还清了,此处不留爷,另找留爷处,给老子滚蛋!”

    穷人总是善于沉默的,善良的穷人既不知道怎么反驳胡忠的话,也找不出他的话里有什么纰漏,他们没有胡管家的口才,也没有胡管家的学识,被胡管家恩威并济的这一通话一说,大伙就慢慢地沉默下来,长此以来,大家仿佛习惯了这种沉默,说不清楚,就不说,先是腆着脸,变成老爷眼里的刁民,有些满足地对抗着胡管家的责骂,再听着语重心长的教导,直到有人再打破沉默,陷入日复一日的下一轮劳作当中。

    这一次也像往常一样,有一部分人脸上已经开始挂起了自责的嘲笑,另一部分人心里也在默默地嘀咕,佃户们大多还欠着胡家的租子,若不做工抵债走不了不说,就算是走了,又到哪里去营生?

    两个短工跃跃欲试,终于还是在大伙鄙夷又赞赏的眼光中下水扎好竹排,还没有走出大家的视线之外,就被浊浪撞翻在溪边,额头上都挂了彩。

    人群中有人小声幸灾乐祸地骂:软骨头!活该。也有人识大体地把短工拉上岸来,清理河道,指指点点,投入到现场秩序的维护中来。

    李磊在胡忠的威逼下,也被迫下了水,他沿着江安视察了一遍,把所有转折、旋涡、礁石、搁浅的地方记在心里,将竹排外侧去掉五根竹子,重新勒紧篾条,麻溜地打上活接,竹排顺流而下,几经波折,在玉屏渡码头顺利登岸。

    有了成功的案例,胡忠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梨木棍,连哄带推地怂恿大伙下水,需要运送的竹子太多,一人运送可不够,起码得有五六个人放排才行。

    当他棍棒打到短工队伍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时,那人不动声色伸手牢牢地抓住了棍头。这可让胡忠恼羞成怒,这么多年来,还从来没有哪个敢伸手抓住他的棍子,别说抓!哪怕是用手挡了,胡忠也会多赏赐他几棍,直到对方完全怂下去为止,胡桂全和胡忠都知道!这种风气不能纵容!冒头的蒜,就要严惩。

    胡忠用不可思议的语气看着这人:“呀,这来了个胆大的!了不起!怎么着?你这是皮痒痒了?”

    那年轻人仍是不动声色,眼光直盯着他,有五秒钟,才把眼光移开。这小伙子刚开始盯着他看的时候,大伙儿心里也都捏了把汗,胡忠还心里一咯噔,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双腿一软,浅意识里已经作好了逃跑的准备,他说不清对方眼里什么东西威慑了他,但看着对方眼光移开,他立即又恢复了胆气,并且立即意识到,这人胆敢当众抓他的棍子,这对于他来说是多大的羞辱,对于胡家来说,是多么不能容忍的开端,就连胡桂全,也停住了大口大口地吮吸烟枪,侧目地看着这一切。只有雷德贵,仍是不动声色地立在胡桂全身后,他的腰上,垂着一把盒子枪!

    蛤蟆石的凶险,这年轻人是知道的。他现在的名字叫王兴会,本是连天山下一户佃农之子,九岁那年,闹了蝗灾,地里没有收成,多少乡民交不起租子,被胡桂全逼迫,有人在他山上做苦力,有人仅有的草屋、牲口都被胡桂全拿去抵债,更有的被逼迫远走他乡乞讨谋生。

    那时候的王兴会,根本还没有名字,只得了一个叫王二娃的诨名,王二娃的遭遇,像极了老掉牙的戏文一样老套。他姐姐被胡桂全这老狗看上,说是强媒硬娶,实则是要她卖身抵债,姐姐不从,胡桂全派人将她抓到胡府,强行奸污,她一气之下从连天山顶跳了崖自尽。

    王二娃在他姐姐自尽那天晚上摸了把柴刀,趁月黑风高爬进了胡家大院,悄悄地钻狗洞溜进胡桂全卧室,向着熟睡的仇人举起了柴刀,不想踩翻了床前的洗脚盆,惊醒了胡桂全,胡桂全用右手一档,两根手指掉在地上。等王二娃要再砍时,早被身材高大的胡桂全一脚踹倒在门口,院子里喊声大作,惊醒了保安团,王二娃趁势又从狗洞爬出,朝后山只顾乱跑。保安团打着灯笼,牵着狼狗,一路追来,王二娃慌不择路,逃到一处悬崖边上,无路可走,他见到一张削尖的脸,恶哼哼地瞪着他,眼睛闪着光,像极了一只饿狼……

    “啪——”的一声枪响,他仰头摔下了百丈悬崖!王二娃清楚地记得他摔下来那一刻的感受,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一下子跑出了身体,像一片树叶,像一粒可有可无的尘埃,被风裹挟着,无处安放,渺小到连落地都要那么长的时间,他静静地闭着眼睛,等待着看着自己头颅狠狠地砸向岩石,砸出一个万朵梅花开,他知道,只有那一刻,他才回归到了真实,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南山层层叠叠的竹林档住了他下坠之力,折断的竹条在他手臂上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也仿佛拉住了他加速地冲向自己的怀抱,他就像坐了一个过山车,当他平平稳稳地仰头躺进铺满竹叶的土地时,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大地竟然是这样的温暖!

    十多年后,王二娃想不到自己又会站在当初这个像母亲的怀抱一样接住了他的竹林面前,他一动不动地任由眼前这张脸用梨木棍敲打着自己,他轻轻地把目光移开,是怕自己噙不住泪水,眼前的这一点点疼痛,早已经不算什么,眼前的这张削尖脸,他根本无需用紧逼的目光来确认,而是隔着眼皮都能记起,这就是当日开枪打中他的那张。

    那天他听到了狗叫,听到了竹叶落在耳边和流星划过天空的声音,他慢慢地坐起来,腰上有鲜血咣咣冒出,之后他就一直在跑,一直在跑,竹蔸好像刺破了他的脚掌,有浪花拍打着礁石,有骑马的从身边跑过,有人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之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再回过连天山,因为他得到确切消息,父亲也早被胡家乱棍打死,从那以后,他换了现在的姓名,开始了新的生活,他结识了很多和他命运一样的人,他不再孤独。他的仇恨虽然没有消亡,但他却不再变得那么急躁,不再像十年前那个提拎着柴刀眼睛里像一只濒死求生的狗一样的少年。所以当此刻他面对着这张刻在心脏上的脸时,他的眼光竟然如水一般平静,没有怒火,也没有目光闪烁,以致这胡桂全和雷德贵这两个人竟然都没有发现眼前这个健壮的青年就是十年前从后山坠崖的那个穷小子。

    那到底是什么让王兴会的眼光深邃得像一座无边无际的深渊呢?那绝不是伪装,他并不善于伪装,对了,应该是一种无比坚定的信念,因为,他懂得了,一个人的仇恨其实是渺小的;很多人的痛苦,才是痛苦,在他内心中,他的敌人早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胡桂全和胡忠,而是千千万万个张桂全、李桂全,张忠、李忠和这个充斥着魔鬼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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